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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怪乎书致如此惊讶。
首先,那人明知他们是相府,还敢说出“重金”两个字,显然是实力雄厚,非同一般商人。
其次,这玉屏风散的方子并不是他原创的,而是来自元代名医朱震亨的药学著作《丹溪心法》,受到历代医学名家的推崇。用现代的话说,那属于是公共知识产权,任何想用此方的人,只需要到药店买上一本《丹溪心法》然后照方抓药就行了。有什么必要重金求购?
“你把黄芪泡在烈酒里,反复泡、筛、滤、煮,然后阴干得到粉末。我猜他们是想要那个法子,而不是这方子。”叶朝采捋须道。
书致恍然大悟。
玉屏风散虽然已经沿用数百年,但依现在的科技,人们还没有认识到其实发挥作用的不是黄芪本身,而是其中含有的黄芪总黄酮和总皂甙这两种有效成分。
以前太医给成德开这剂玉屏风散,都是指示药童将黄芪白术以2:1或者更大的比例切碎混合,再配上其他一些为臣的药一同熬煮。这样得到有效成分不仅很低,而且药材里残留的重金属和其他化合物还会给人的肝脏肾脏造成负担。
书致一度怀疑他哥这病年年发作,却一直拖到三十岁才致命,就是因为长期把中药当水喝,对解毒器官造成了不可逆转的损伤。
所以后来他配这剂玉屏风散,就先用最简单的乙醇萃取法,对黄芪进行了药物提纯,将其体积缩小了数十倍。这样一来他哥出门再也不用带着几公斤的药材包,而是只用带两个小纸包的简单药引,用热水冲泡服用就可以了。
而付出的代价就是——目前萃取法的提纯效率很低,他首先要对买来的低度粮食酒进行反复提纯,勉强让它达到60左右的酒精浓度,再将磨成细粉状的黄芪放置其中浸泡七十二小时得到导出液,不仅耗费了比原先更多的黄芪,还要为高浓度的酒精付出高昂的成本。
其间种种麻烦琐碎难以胜记,比起直接熬煮多耗了十倍的财力。以这个时代的生产力,压根就没有多少人能够负担得起,自然也不具备大规模量产的可能性,书致也只是在医馆里弄一两剂给自家人吃罢了。如果有人想用这种办法来挣钱,只能说是缘木求鱼、打错了主意。
书致笑问:“你没给他说吗,这法子哪能赚钱?”
“自然是说了。”叶朝采负手道,“那人是怀州的一个大药商,名叫石怀远,祖上有一家广盛号药行,遍及京城、山西、陕西等地,资产十分雄厚。我以前在南边的时候也同他打过交道,听闻他做生意一向很有远见,这回想买你这方子,就不是为了赚钱,而是为了多一个镇店的招牌。”
镇店的招牌!
书致不由微微点头,在制药这种人命关天的行业,品牌的力量尤为重要,后世的中药老字号同仁堂,就是靠着一味名为“安宫牛黄丸”的名药,将生意从清朝中期一直做到了新中国,仍然赚得盆满钵满。
这样看来这个石怀远的确很有原见。
“可我又凭什么卖给他呢?”书致摊手笑问。要知道他现在可是万恶的封建贵族阶级的一员啊!
贵族这玩意儿,无论古今中外,都有一个特点,那就是要面子盛过要底子。就像《红楼梦》里的贾府再入不敷出,也不会把大观园出产的珍惜花草卖到香料铺子里去换钱。
即便后来探春有这个意思,也只是让婆子们去卖、不用交钱到公中,只需每年交些鲜花脂粉、鸟雀粮食一类的实物产品,打的是体恤下人而非给家里省钱的旗号。
贾府已经走了很久的下坡路尚是如此,更何况如今纳兰家还正如日中天。况且这法子太过繁琐,书致要给他们解释很久,要价低了,对不住自己付出的时间;要价高了,又有仗势勒索的嫌疑。
书致想来便觉得麻烦,让叶朝采传话回绝了他,便把这事抛在脑后不提了。
时间转眼来到康熙十三年二月,觉罗氏的求神拜佛没有起到作用,二月份的北京城甚至比往年还要冷,冷到一盆热水泼出去用不了几分钟就得结冰。连马棚里都得铺上厚厚的稻草,否则马儿站着睡一夜,马蹄子都会被冻在地上的程度。
眼看已经到了二月初一,离开考只剩下不到三天时间,直隶、山东等地的驿站里却陆续传来大雪封山,阻塞道路,以至于外省赴试的举人不能按时赶到京城的消息。粗略算来,滞留各地驿站的考生竟然达到了一二百人之多。
为此,朝堂上还爆发过一次激烈的讨论,商讨要不要将春闱开场的日子推迟几天。纳兰家和绝大部分考生家属一样,自然都是打心眼儿里愿意推迟的。但朝廷却不得不从全局考虑——
还在赶路的一百多名举人因为天气缘故错过考试,固然很可怜,但已经在京城居住等待考试的三千多名举人中,也不是人人都有这个经济实力、可以在物价高昂的京城长住下去的。
最近上至国子监,下至各种学堂,都已经把教室都腾空了,昼夜点上大火盆,以供那些赁不到房的贫穷举子取暖居住。要是再这么拖下去,只怕要出现冻死人的事情了。
朝廷最终还是决定,康熙十三年的会试将在二月初四准时开考,只不过额外开恩,准许考生们在两件单衣中,夹上一层薄薄的棉花。只是衣领处不能封口,以便过龙门的时候搜身、防止夹带。
这消息一出,京城的服装行业又迎来一波巨大红利。书致哭笑不得,觉得这考试简直带动京城经济的一大利器,他们是花钱买罪受,唯有掌柜们赚得盆满钵满,笑得牙眼不见。
当然,这样的寒冷也并非完全没有好处,大量家住得实在太远、或者原本就对自己没有信心的人索性就不来受这个罪了,纷纷选择留着自己的小命下科再考。以至于后来礼部清点人数,发现去年各地报名参加复勘的人足有三千四百多人,可初四早上实际到场的还不满二千八百人。
这样一来中试的比例就有所提高。这是后话,暂且不表。单说初四早上,书致送哥哥到龙门前,这次不仅是他,明珠夫妇也都来了,只是坐在轿子里,不曾下轿。
觉罗氏挑起帘子,见那些在龙门前排队等着验身的考生们都冻得缩起脖子,连连跺脚,双手交叠放在嘴边不住地呵气。她不禁眼圈一红,连忙放下帘子,不敢再看。
纳兰成德穿着一身月白色松江布夹袍,脚下蹬着一双灰色千层底布靴,只在外头暂时裹了一件厚重的玄色狐坎斗篷御寒。他下马走到轿前,向父母叩首:“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儿子不孝,今日要拿父母给的骨血冒此奇险。还请额娘宽心静养,在家等儿子的好消息。”
觉罗氏听了更是泣不成声,明珠亦是有些动容,深吸口气稳住略微颤抖的声线:“你既明白这个道理,就不用我多说了。去吧。”说着亦不愿多留,吩咐轿夫立刻起轿。
成德辞过父母,又见曹寅等一干朋友站在人群中向他拼命招手:“小容,这里。”
“你们怎么也来了?”成德不由意外。
“来送送你。今年的雪尤其好,我已备下了两坛好酒,等你出来,咱们喝酒起社,替你庆功。”曹寅笑着向他肩膀上擂了一拳。
若在往日,以成德的性格,必要自谦一番。但今日却是他自康熙九年决定从文以来朝思暮想的一天,自幼所受谦逊教育已经掩盖不住青年人意气风发的本性。他大笑着伸手,与朋友们一一击掌:“两坛怎么够,等我在家里摆三天三夜的流水席请你们。”
旁边冻得瑟瑟发抖的同科们都诧异地望过来,心想哪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混蛋还没进场就敢说这么猖狂的话,等发现被众人簇拥着
的是一个看上去顶多不过弱冠之龄的青年公子时,又瞬间释然——
没有被考场毒打过的年轻人就是这个样子的,等他多考两届就不敢说大话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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