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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生并不懂画。”程亦风道,“不过,算是旁观者清,随便说几句,先生看对不对——这幅年画里的花神是个无忧无虑仙子,美则美矣,但自古画中仙子大抵如此。没有喜怒哀乐,跟土埂木偶也无甚差别。先生的画的这一位虽然貌若天仙,又清逸脱俗,但却是个凡间女子,不知是天性喜爱伤春悲秋,还是真的遇到了什么悲哀之事,满园春花都不能让她展颜呢!”
“恩,”公孙天成再次端详两幅画,“请问大人,两幅画中的花神看来是同一个人吗?”
程亦风仔细看了看:“应该是同一个人吧,表情不同而已。”
“是么?”公孙天成喃喃,“她本该一生无忧无虑,最后却以泪洗面,了无生趣……十九年了……十九年了!”
十九年?十九年前是元酆五年,发生了什么事?程亦风望着公孙天成:老先生画这一幅画绝对不会是一时起了雅兴而已。
果然,老先生叹了一口气,神情悲苦,道:“这画里的人,就是文正公的妻子,韩国夫人。她在元酆五年芒种节扮花神的时候溺水而死。凶手——大人已经听符小姐说了,就是皇后。”
不错,符雅说过,哲霖也说过。“可是这幅画……为什么韩国夫人会被画在年画上散发?”
公孙天成苦笑了一下:“事到如今,也不怕对大人说了。这是老朽做的。老朽自从听说了韩国夫人遇害的真相,就像着了魔一般,非要为她报仇不可。所以我想尽了各种办法,要揭发皇后的罪行。那天大人在芙蓉庙于家旧宅看到磷粉写的两句诗,也的确是老朽做的。可惜被袁哲霖涂掉了,没有让引起太多人的注意。”他叹息着,似乎很不甘心,又接着说下去:“后来老朽就想到了散发韩国夫人的画像,只要在民间流传开来,总会传到皇上的耳中——大人知道么?当今皇上荒淫无道,他垂涎于夫人美貌,硬是要将她霸占,封为韩国夫人。于夫人去世之后,皇上将她的画像发到全国,要挑选和她容貌相似的女子,据说从各地强征了五百名女子,也不理会人家是否成了亲,就连有孩子的都不管……我想,倘若皇上看到于夫人的画像,一定会好奇。这就是老朽揭发皇后的大好时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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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亦风静静地听着,并不感到十分诧异。他很少见到公孙天成如此激动。老先生经过了岁月的涤荡,早就悲喜不流于表。上一次见他动容还是提到于适之变法失败自尽身亡的时候。公孙天成和于适之乃是莫逆之交,而于家因为元酆帝的昏庸和皇后的妒忌而家破人亡,难怪老先生会如此愤怒。要报仇,那是人之常情。
“先生打算怎样向皇上揭发?”
“单靠画像当然不够。”公孙天成道,“老朽还精心编排了一出好戏,就叫《花神记》,教给京城各个戏班子,甚至秦楼楚馆的女校书,也都学了其中的唱段。这戏说的就是皇后如何杀害花神娘娘化身的贵妃。哼,虽然和事实有出入,旁人看了没什么,当局者只要一看到,立刻就会明白。”
果然不愧是公孙天成!程亦风暗道,幸亏老先生不是大奸大恶之徒,否则也可以杀人不见血。
“此外还有这个……”公孙天成从怀里取出一只锦囊,从里面拿出一支金凤簪来。雕工甚为精细,栩栩如生。只不过双目通红,仿佛泣血。程亦风不禁惊讶:“这又是什么?”
“这簪子名叫‘凤仪’。”公孙天成道,“文正公去世之后,我在于家又留了一段时间,为他的大女公子做过西席。那时这荒淫无耻的狗皇帝曾经想要娶于夫人为妃,派人送给她这支簪子,说她美貌无双又大方得体,如果入宫,就封为‘仪妃’。于夫人怎么可能答应如此要求?若不是有两个幼女需要抚育,她宁可追随文正公而去。当时她想不出怎样拒绝皇上,又不引来杀身之祸。我就给她出了个主意,让她熔化红蜡滴在凤簪上,造成‘凤凰泣血’的不吉之像。果然皇上只好打消了立她为妃的念头。”
于夫人真是个三贞九烈的女子,程亦风想,可惜还是没能逃脱元酆帝的魔爪。“先生拿这簪子出来,又要做什么?”
“这不是当初的那一支‘凤仪’。”公孙天成道,“那只簪子已经给于夫人陪葬了。不过,因为簪子是宫制的,所以留着图纸。我拜托杀鹿帮的管大侠进宫去帮我偷了图纸出来,让工匠照样打造。我想,若是再让管大侠把这簪子送进宫去,只怕皇后要吓得夜夜睡不着,皇上也要疑心是于夫人的鬼魂出现。”
计划得可真周详!程亦风再次庆幸公孙天成只不过是想为挚友报仇,而不是想夺取天下。“原来先生最近就在忙这些——不知这计划进行到那一步了?”
“说起来惭愧。”公孙天成道,“这些日子以来老朽就一直惦记着报仇,甚至连大人对付疾风堂,老朽都无心帮忙。如今于夫人的画像传遍京畿,怕是临近的州县也可以见到。而《花神记》也排练完成,只等芒种节就要上演。如果大人再去芙蓉庙于家旧宅,会看到‘灵山多秀色,空水共氤氲’这两句诗又重新写在墙上了……总之做了许多事,只等把簪子放进宫去。”他说到这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的本意就是想先在民间造势,等到皇后惊慌,皇上好奇的时候,再最后一击。没想到,皇后心狠手辣,大约她听到了民间的风声,害怕皇上知道真相,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就向皇上下了毒手。”
“民间已经传开了么?”程亦风专注着疾风堂的麻烦事,完全没有留意。
“传开传不开,如今还有什么分别?”公孙天成一把将画像推开,“皇上已经成了废人,谁还能动皇后一根寒毛?”他这样说着,忽然又哈哈大笑起来:“也好,本来狗皇帝也就不是什么好东西!这一对恶毒的夫妻,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恶人自有恶人磨!我本意想让皇上废了皇后,如今却是皇后废了皇上,也可算是歪打正着。这是不是老天有眼呢?”
程亦风禁不住打了个寒战:皇后真是一个可怕的人!如果真如公孙天成所推测,是她向元酆帝下的毒手,这事恐怕还完不了——她嫁祸白羽音,也间接嫁祸康亲王,康亲王绝不会善罢甘休。这难免又要引起一场风波。然而转念一想:康亲王和皇后都非善类,他们互相残杀,可能就此为楚国除掉两个祸害,正是“恶人自有恶人磨”!只不过,难免要牵连无辜——符雅还在皇后的身边,她会怎样呢?
思念间,公孙天成已收住了笑,面上只有悲愤和辛酸:“老朽失态了,请大人见谅。这么多年了,这仇恨就像是蛊毒,无时无刻不在煎熬着我。今天能说出来,心里畅快了许多。”
“先生也不必太在意了。”程亦风道,“正如先生所说,相信善恶终有报。以先生的才学,理应继承文正公的意志,将新法发扬光大,这样于家上下在天之灵才会有所安慰。若是纠缠仇恨,不小心被奸人害了,文正公和夫人泉下有知,会替先生不值呢!”
“大人说的对,”公孙天成道,“老朽近来是入了魔道。今天来,就是想跟大人坦白一切,从此收手,专心帮助大人完成文正公的遗志。这些怨怨相报的事情,我看透了,不想理了。”
程亦风笑了笑:“放下执着万事休。先生这样想,那是再好不过了。”
“夜也深了。”公孙天成道,“老朽该回去了。我要阻止《花神记》的演出。于夫人的画像是收不回来的了,但总要让事情平息下去。否则,现在皇后大权在握,追查起来,恐怕要牵连许多无辜的人。”
可不是!程亦风想,符雅是当年的目击者之一,如果皇后追究,大概符雅是第一个要遭殃的。
“对了,”公孙天成走到了门口,又回身道,“有一件事,我已经提醒了大人好几次——小莫这个人不可信。大人如今做了首辅,手中掌握的是国家的命脉,不可不小心。要是让细作从中破坏,其危害难以想象。”
旧事重提,程亦风不想多争论:“先生放心,我会谨慎处理。”
公孙天成知道他是敷衍之辞,摇摇头:“大人好自为之。”
程亦风目送着老先生离去,夜风温和地吹送,连隔壁的花香都飘了过来。这是个晴朗的夜晚,繁星满布。他举头望望,不知逝者是否在天上注视着人间?素未谋面的于适之,他所期待的时代就要到来了吗?
程亦风忽然感到睡意全无。回到桌前剔亮了灯,拿出新法札记细细研读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俺这两天发飙……不要指望我一直保持这样的更新速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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