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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好这时候席泠登船,踅进舱内,外厅无人,又往内舱,只见清清爽爽的一席酒菜,并不见虞老侯爷。正疑惑,但见露浓由折屏后头绕出来,穿一件天水碧对襟立领长衫,月魄的裙,浅浅的颜色,像缕水里浮上来的魂。
她素颜端丽地福了个身,“大官人别见怪,倘或不说祖父请你,你必定不肯来。我只好借祖父他老人家的名,请官人过来一坐。”
蓦地将席泠心惊一下,遥遥朝窗外头睃一眼,见虞家几个家丁递嬗上船,外头交了东西与丫头。丫头拿着进来,到席上筛了两盅酒,福身请席泠,“泠官人请坐。”
席泠只在原地,把那席上两副碗筷酒具望一望,剪起手,“不知小姐请我来,是为何事?”
“没事就不能请你来坐坐了?”露浓握着柄扇,遮了下半张脸,露出一双风情婉媚的眼睛,隔着半丈看他,“今日佳节,家中客多,好不吵闹。我不爱热闹,在家坐不住,想这里风光正好,到这里来赏月。又想尊府离得近,便请了你来,你在家大约也正嫌吵闹?”
她站在半丈开外,似有随刻要跨出脚来的架势。席泠警惕着,窗外斜一眼,见远岸烟火缓慢梭行,启了船了。
他稍稍拱手,也不留甚脸面,“承蒙小姐厚情,只是小姐千金之躯,背着家人与我个男人在船上,恐怕有辱小姐清名。席某不好多留,先行一步。”
几不曾想,露浓正是安了心弃声名不顾,笑了笑,“我既请你来,还顾忌那些做什么?”
说话间,她向前走了几步,把矜持抛在身后,来掣席泠的袖口,“坐下说话呀,就这么傻不愣登站着,成什么样子?”
席泠不露声色地退步抽身,欲望外去。却闻身后露浓变了副嗓音,凄凄淡淡的,像附近船上的苏笛,“你走出去,我可就要嚷起来了。”
“嚷什么?”席泠转回冷眼。
露浓咬一咬下唇,有些难以启齿。席泠立在屏风旁的侧影,巍然坚固,很是可靠,叫一个女人,身不由己地软了骨头,千回百转地,总想挨近了靠一靠。
她默了一会,拿出破釜沉舟的决心,终又启齿,语调俏皮,又带着淡淡威慑,“喊你色胆包天,轻薄无礼。”
话音甫落,将席泠与她自己,皆吓了一跳。可惊吓过后,却似有隐秘的暗流由她心里淌出来,细细地,泄着她常年积填的什么。
席泠皱敛额心,一声不吭。露浓又笑了,语调转如先前的柔和有礼,“我不过是要你陪我坐坐,大家说说话。”说着,添了些委屈,“你还向来没有机会好好跟我说说话呢。”
她用“机会”为他开脱,好像他是因为没机会才对她冷漠似的。为他开脱,也是为她自己开解。
船离岸越来越远,席泠进退两难,只得站在原处,轻薄的眼皮子一剪,态度有些轻蔑,“我与小姐有什么好说的?”
露浓莲步轻移,徐徐行近,在他蔑视的眼皮底下,他漠然的目光扎进她华丽身.体里的,刺.痛.又快乐。不知为什么,她被他看穿,反而格外坦然起来。好像自己本来就没廉耻,甚至恨不能,解下那些闺秀小姐的教条做派,袒裼着站在他面前。
但那终归只是心底隐秘的思想,面上,她还是千金之躯的小姐,也是应当矜贵的女人。她朝席上摆扇,仪态谦谦地请他,“说诗书礼乐,说当今局势,天南海北,什么都可以说。”
席泠毫不动容,一句没言语,似乎没话同她说。她又不禁有些凄惶,有些口不择言,“说说你为什么,不能爱我?真的,请你由衷地讲一讲,泠官人,我自己怎样想都想不明白。”
她仍然要加“不能”二字,固执地将他的“不爱”套上个情非得已的缘故,好像有些身不由心的苦衷一般。
席泠却是半点苦衷也无,甚至变了脸色,眼色一度比一度难看与不耐烦,“我也说不清,但你一定要问,我只能告诉你,你对我来说,像锦绣繁荣的人世,处处皆是软红香土,瞧着很美。可我清楚,这只是人间的一个障眼法,是虚构的。天下还有饿殍遍野,浮尸千里。我这个人,不大喜欢浮华的假象,我还是比较喜欢实在真相。”
瞧,他如此睿智,轻易就看透了她。露浓向着槛窗款步前走去,缓慢得仿佛挣掮着一把情枷恨锁,抱着微冷的身体斜倚在窗上,“这世上分得清什么真假?我不懂,我哪里不好?连个箫娘也比不上?”
可有一点,她不得不承认,他说对了。她软红香土的皮.肉底下,的确是荒芜。她饱读了诗书,从书卷里知道国土的大小,山河的秀美,甚至连说不清的感情惆怅,诗书里也有相应的词句描绘。
但那仅仅是别人的描绘,事实上,她走过最远的路途,只是从北京到南京,在车轿里,透过一扇雕花木窗打量天地,天地如此窄。她经历的一切变迁,都是别人的故事。她的日子安稳得乏味。
席泠实在不能体会她庞然的空虚,只是当提起箫娘,他漫不经意的眼里凝了神,说出的话也坦荡,“人与人怎么去比较?不能相提并论。倘或非要有个答案,那箫娘在我心里无人能比,仅仅是在我心里,但足够了。”
正巧并行的船上,秦家的几位奶奶太太在窗畔赏月,瞧见了露浓,正要招呼。露浓悄无声息地在唇上比了个手势,转过身凄怆地凝望席泠。
他仍屹立在山水淡雅的屏风旁,脸上的笑意,仿佛散场后空空的戏台,繁华似途径他身边的一缕风,他始终落寞又澹泊,对一切无所谓。所以他不知道,他残酷的、刀锋似的言语,格外打动着露浓。
她终于领会,她爱他,像爱一段久远历史中神秘的传说,他是轰动过、最终又零落的故事。她爱着他,仿佛自身也就化为了这段传奇的一部分,轰轰烈烈地参与随他,大起大落地伤过与痛过。
她是享受伤痛的,伤痛起码饱.胀。
席泠将话说得明白透彻了,就朝绮窗上望一眼,“请小姐叫船靠岸,我家中还有要紧事,恕不奉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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